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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37「浮遊」

末九

·布朗寧R1R2/蕾格列芙R2R3輕微劇透注意

 

 

    真正能讓世界撼動的永遠是行動者,即便他們看起來空有一腔熱血,而少了幾分頭腦。也許最開始他們所做的,只是在一灘死水中攪起一個小的漪漣,但最後這個漪漣引起的如海嘯般的震蕩,是誰都始料未及的。

    長久以來的秩序已經開始分崩離析了。沃肯靠在事務所的沙發上,攪著自己杯子裏的茶,看著橙色的液體中小小的漩渦。他沒有去找米亞,沒有加入遊行暴動的群體中,而只是遠遠的張望這場革命。即便他身不由己地卷入了洪流,他還是試著維持著自身的一丁點兒獨立性——他不同於馬戲團成員那般聽命,而只是選擇從旁協助——在關鍵時候施以援手,提供技術上的支撐。米亞在最初是什麼都不懂的,真正能打開一般人偶頭腦內那顆開關的人,只有他一人而已。

    布朗寧嘲笑他的虛偽。在偵探看來,幫殺人犯望風的同謀,也該以同罪論處:若非他們的穿針引線,犯罪永遠不可能一路順風順水。「你們實際綁在同一條船上,」他說,「你試圖做個觀劇人,可本身也登臺了,她的每一步計劃都有你的參與。你不拒絕合作。」偵探在他身邊坐下,遞給他剛出爐的餅幹,「而現在,你甚至還有點熱衷了。」

    沃肯不去反駁。已經到了這一步,再多說什麼也無所謂了。自欺欺人的認為自己站得遠了點無非是種生活態度。他原是個感情寡淡的家夥,從沒有多餘的想法——倘若說米亞是在為世界征伐,而他想做的只為自己能夠理所當然地在這個世界上安逸的存活下去——而假使有一天他奮不顧身為米亞沖鋒在前,他也可以解釋成為了讓自己的生活不被打攪的最終選擇。是的,他比米亞理解「心」還要早一點,可是,他不曾打算做出和米亞一樣偏激的舉動。他知道,假若自身發出聲音,勢必會讓自身長久以來的安寧毀於一旦。格雷巴赫對他很好,他不覺得自己受到了虧欠和怠慢,變革對他意義不大。

    然而選擇權永遠握在行動者的手上。不說話的人,聲音會被說話的人代表。米亞不承認任何人是她的主人。米亞想成為真正的人類。她要的是一種平權——甚至高於人類之上。再安逸的生活在這個少女眼裏只不過是粉飾太平的遮羞布罷了。

    沃肯在看見格雷巴赫的遺體時就意識到了這點。他看著這樣的格雷巴赫而有些難過,可不知這哀悼到底是為了導師還是自己。在早先米亞沒有和他溝通過,但他理解少女選擇變革的決心。不過,在此時,這決心應該只是發自內心的、最原始的沖動,就像是一只剛剛放出籠子的野獸。米亞什麼都不懂,還並不清楚自己要如何實現自己的理想。她痛恨被圈養的生活,痛恨不懂得反抗的同類——在切斷電源、漆黑一片的宅邸裏尋找少女的過程中,他看到被打碎的、格雷巴赫的作品們。他們還沒有心,從而被少女討厭了。米亞大概覺得他們是不可救藥的:比自己更低等,沒有意識到掙紮的人偶,只是機器——沒有再存在的必要。

    在他愣神的那一刻米亞掐住了他的脖子。他瞪著少女通紅的眼睛。這雙眼睛他以前認真地注視過的,因為米亞正是在他的調試下正式啟動。他覺得自己在這種情形中沒有生氣,一方面是因為情感太淡漠,一方面很可能因為自己的內心對參與的作品有了一種愛護的心情。「你覺得,毀掉這裏的所有人偶,自己也會開心嗎?」他掙紮著,嘶聲問著。「太愚蠢了,米亞。你獲得心的意義到底是什麼?認為自己高人一等,可以欺侮其他比你差勁的存在嗎?」

    如果你出於內心的痛恨被束縛的感覺,那麼,你應該反抗的是宏大的秩序本身,而不是單純的個體。如果你只是想要鬧事,而沒後續的計劃,那麼你從這個宅邸跨出去的那一刻,就是你的死期。你需要幫手,而不是歧視沒有得到心的他們。以一個人的力量是做不到的。

    他平靜的把這樣的事實說出口。這其實是某種求生本能。沃肯知道自己別無選擇。要麼死在這裏,發狂地絕望地面對自己殘損的肢體瞪著天花板,要麼勸服米亞。

    他沒想過米亞要是沒有聽從他之後事情會變得如何——不止是他的命運,更是指世界的命運。畢竟少女還是接受了他的意見。米亞本質是個純真的女孩子,並沒有嗜殺的天性,在她今後的日子裏也只做必要的殺戮。她慢慢松開沃肯,突然整個人都消沉了下去,惶恐出現在她的眼睛裏,和她外表年齡同等的、闖了禍的人類孩童並無區別。

    「我是不是做了什麼錯事?」

    「我該怎麼辦?」

    面對那些被毀損的人偶她幾乎就要哭了出來。

    他沒做太多的思考便幫米亞偽造了現場,偽造了相應的記錄和檔案,帶著這個少女在厄運降臨前悄然離開了潘德莫尼。

    他的生活悄悄開始轉變,盡管他並不願意。這是一個博弈。沃肯必須為了自保做出點什麼。就算米亞在松手之後不再發起攻擊,他也只剩下這一條路可走。投靠人類,讓他們肢解自己,提取相應的知覺記錄,使得他們驚覺人偶的智能已經達到一個危險值?——這才叫自投羅網。我只是想平和地活下去罷。他這樣想著。他在把畢生所學教導給少女後便和她分開了,獨自隱居在羅占布爾克。他不想幹涉米亞的計劃,而經過幾年的思索和實踐後米亞已經不再是當時那個一時沖動殺人的小孩子,更用不著他去擔心。如果不是布朗寧手持照片幫馬戲團找到他,他很可能還會繼續隱匿下去。

    她現在又需要我的幫忙了。他想。

    米亞會找他幫忙這件事他早就有覺悟了。布朗寧說的對,他的的確確有了些許快感,默許了自己成為支援者——如果他真的不打算被幹涉,他早該不停地搬家,逃開少女的勢力範圍。到底為什麼會產生這樣的變化呢——明明自己的心態和幾十年前並沒有什麼不同。直到他思考著這個問題,隨口問了句來訪者的名字時才震驚的發現了身後沒有停止的推力。這個推力隨著時間的累積而不斷加速,甚至強迫受力者自覺地向前奔跑了。沃肯早該清楚,一旦踏進這個漩渦,就不要再考慮全身而退這種蠢問題,這是不可能的。

    他當時希望年輕的來訪者不要再和馬戲團接洽了。人類的二十餘歲還是太年輕,太不懂事,沒有察覺自己已經卷入了怎樣可怕的事件中。你現在離開還來得及。他勸誡這個來訪者。但這個叫布朗寧的家夥不為所動。他轉而略有些悲傷的想起,齒輪在上代就開始轉動了,這個男人也注定是逃不掉的。

    他沒有告訴布朗寧,是米亞用消音手槍擊中了他的父親的頭部。那聲音先是清脆——因為骨頭被擊碎——然後混沌——因為柔軟的大腦像是一團棉花——最後是喀拉的一聲鈍響。子彈穿顱而過,落在了地上。

    這圓滾滾的彈殼在地板上轉了幾圈。血清晰地留下一長串痕跡。它最後停在了沃肯的腳邊,無聲地控訴著這場謀殺。

    他不是行凶者,不是策劃者,但不得已成為了幫凶。他知道米亞殺人是迫不得已,因為老布朗寧知道的太多了。在當時,他沒有去責難米亞,而是程式化地像是處理格雷巴赫案一樣處理了現場,偽造了自殺的假象——他在打開計算機寫遺書的時候,發現屏幕上是個幼小的男孩的照片,正在吃一個生日蛋糕。

    而現在,吃生日蛋糕的孩子已經長大成人,作為被害者的兒子不知情地加入了這臺好戲。米亞肯定不知道這個年輕人是誰。但是沃肯知道,卻不能把過往和盤托出。

    ——畢竟,也許只有米亞成功了,所犧牲的這些才會有所意義吧。沃肯想。自己被打擾的平靜的生活。自己痛失的導師。因為知道了真相而被殺的其他無辜的人。古往今來沒有不流血的變革,只有火焰才能燒盡世界。從成為共犯的那一天起,抱著置身事外的態度本質便是自我欺騙。甚至,也許某一天米亞倒下去之後,他會被強行加冕,被簇擁的人群推向風口浪尖。

    我能做什麼呢?除了合作我其他什麼都做不了吧。對於我這種沒有強烈欲望的人來說,在一團黑暗的泥沼中被耀目的光芒吸引,在推力下跟從這個光芒而相信它會燃起更大的光芒,甚至不由自主地貢獻熱與光,根本也是人之常情吧。他想。

    「我們的道路是早已注定好了的。」他接過餅幹,對著布朗寧說。布朗寧已經知曉了一切。偵探沒有打算複仇,他業已知道現在做什麼都是徒勞的。個人憎恨在這旋渦中是多麼的微不足道。

    「對,你當時勸我不要接這個案子時我要是縮起腦袋逃走,沒准就真沒這麼多事了。」布朗寧又開腔說。他整理了目前所有的資料,和沃肯討論了越發不受控制的局面。閉上眼往沙發上一靠。「罷了,置身其中再說這些,一點用處都沒有。更何況老爹早就被牽扯進來了嘛。」

    沃肯輕輕地點了點頭。他沒有再說話。屋外響起了震耳欲聾的交火聲,事務所的玻璃劇烈地顫抖著。這是大沖突的第三天。羅占布爾克的人偶暴動已經從下層社會擴大到第十階層,甚至個位數階層小範圍的反抗也在與日俱增。電視劇裏臨時插播了新聞:在潘德莫尼的授意下,市民們的禁槍令也暫時取消了。不過,這種局面,誰還會有閑心上街買備用子彈呢。

還不如只給自己准備一發光榮彈。沃肯腦海裏浮出這樣瘋狂的念頭。他盯著自己的茶杯看了眼,在茶水被震得潑出杯子前,將它一飲而盡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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