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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90未知生

末九

    他沒有和任何人述說過他擁有的第一段記憶。

    那是一段怎樣的生活呢,要他做准確的描述也是很困難的。現在想來都只剩一些晦暗的場景,每一個畫面都能刺得他眼睛發酸。而且,就算他真能張開口,把那些苦難表述清楚,也沒有人會想聽他說這些事的——這個時代太功利,情願充當垃圾桶的角色實在太少。更何況他也不會去找人說。他雖然心地不壞,偶爾也助人為樂,但其他人和他總是隔著一層玻璃牆的。從一開始他就只有一個人。自從確認這點後,他便不再對任何人敞開心扉。多妮妲也不需要知道——對自己的作品訴苦看上去太蠢了。他從不需要同情,又或是別的什麼。

    他在制作那個叫羅布的玩具時突然想起了這些事——他很多年沒有回顧過去了。成天都有忙不完的事,誰有閑工夫回想當年狼狽的模樣。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挽起袖子看著自己的手臂。以前上面有過一些大大小小的劃痕。他記不清是在幹粗活的時候劃傷的,還是卷入了混混們的糾紛被揍過,或者單純是自己毫無意識中的磕碰。現在這些痕跡都淡了,最明顯的也不過是發白的劃痕,他皮膚很白,根本看不太清。

    他那個時候有大把大把的空閑時間,而不像現在這麼忙。陽光或雨雪在清晨喚醒他。他排隊去領教會和醫療隊的救濟品。他接著在街上漫無目的閑晃,有時會興起撿一些看起來老舊的零件和其他奇怪的東西,和某些興趣在收集閃閃發亮物件的鳥類似的,這會讓他高興一點——這些東西過不了多久又會被貧民窟的其他人搬走。碼頭和集市有需要的時候會去幫工,領一小部分工錢,結果在回來的路上被小偷摸走也是常有的事,他很配合,所以一般不會有人打他。他習慣一個人走著,從早晨到晚上,從城東到城西。偶爾不小心出了城,便再沒起回去的念頭。他會在沙漠和荒野艱難地往前方走,不管方向,只隨意的走著,累了會就地休息。每次有好心的駕馭者會問他去哪裏,他說不出所以然,所以被直接帶向下一個城鎮和村落。他從來沒記過這些地名。

    他在下一座城池循環上一個城市的經曆。如此往複。他沒有計算過他流浪的時間。

    他在旅程最開始思考過自己的處境。但隨著遊蕩時間的加長,這件事情最終不了了之。當人擁有大把無聊的時間,而將之用於思考,倘若不成為哲學家,便注定走向瘋狂。他想不起自己是誰。甚至,在最初的時候他連舌頭和牙齒的配合都不記得,喉嚨裏只會發出些莫名其妙的聲音,像是那一些低等的爬行動物哼吟的嗚咽。他在自己醒來的地方呆了幾個星期,跟野狗和社會渣滓們睡在橋洞底下,被夜裏降低的溫度凍得瑟瑟發抖,在排泄物和廢料的簇擁下輾轉難眠。沒有人來認領他——所有人,除了小偷外都是連擦肩而過都談不上的路人甲。不被任何人真正需要,沒有任何親朋在世間。只是孤單的活著而已。

    他意識到這點後逃也似的離開了那個地方。他在路上奔走,撞開行人亡命小跑,心裏徘徊著一絲升起的害怕。被撞的人的抱怨和咆哮漸漸遠去,終於再沒有旁的人留意到他。而他很清楚,沒有人可以脫離社會存在,不被任何人需要的人,歸根到底只是被抹殺其存在感的活著而已。

    “活著”是一種最原始的生存狀態。它只意味著生命體的心跳沒有停止。至於如何“活著”,給它增加修飾的形容詞,已經是另外的問題。沒有目的、沒有未來,尊嚴和操守在嚴酷的現實面前被磨損幹淨。他對時間的觀念被迫建立在太陽的東升西落上,而在日照的時段內,他不知道什麼是有意義的事。不被其他人認同的自己,沒有任何多餘欲求和走獸一樣維持生命的自己。——不,連走獸都算不上,荒野上結伴而行的狼群甚至都是有一兩個粗暴強烈的貪欲的,而勉強維持生存的他根本發現不了自己是否有所執念。這樣的自己是否還能算是人,這樣的自己為什麼還活著呢?

    他不知道答案。

    那是一個非常平凡的早晨。他在新的城市遊蕩了一圈,試著找一點事做再度碰壁。這天白天天氣很好,陽光照在他裹著破爛的身體上,叫他覺得非常暖和。他在城裏找了個能曬太陽的地方躺下,眯著眼睛准備小憩。然後他聽見了孩童的嬉鬧聲,聽見了一聲一聲的狗吠。

    ——非常無助的、害怕到發抖卻強裝凶狠的吼叫聲。

    他看見一條大著肚子的母狗,瘸著前腿被困在牆角。那群孩子拿著廢物和石子打它。

    他於是沖上前去,把小孩子們轟走了,為此還被石頭和易拉罐砸了幾下——也許單純是被打擾午睡的憤怒,也許是出於某種同情心,他說不清楚具體為了什麼。在反應過來前,他已經去阻止了這場毫無意義的暴行。

    那只狗沖著他叫了,興奮的搖著尾巴,瞪著褐色圓潤的眼睛盯著他看。他蹲下身,從破損的袖口扯下一小塊布片,幫它做了個簡單包紮。這之後他沒有再理會,也沒有睡覺的興致了,便繼續他無聊透頂的遊蕩。

    他後來在城裏又遇見了這條狗幾次。肚子已經沒有了,奶頭脹大,想必已經順利生下了崽子。每次他都是匆匆一瞥,而狗跛著腳跟了他幾步,也會不知道到哪裏去了。

    他從來沒把這件事放到心上。

    再然後的話,他記起連著下了很大的雨,大到低矮的地方全都淹沒在積水裏,橋下垃圾桶井蓋和各種廢物漂得到處都是。救助隊和慈善機構在這種時候是不會出來的,各種招人手的店面也都閉門歇業了,城市蕭條宛如空城。他饑腸轆轆,渾身濕冷,手指和腿發著抖,牙齒打著顫。他沒有足以禦寒的東西,也沒有果腹的食物。街道上除了雨聲靜得可怕。固定的乞討者們想必有他們自己的去處,而他是不知道的。

    這個時候,全世界又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他就穿著灌滿了汙水和淤泥的鞋子獨自一個人走著。雨水順著他糾結在一起的頭發往下淌。他和以往一樣毫無目的,連再尋找一個足以將就一晚的屋簷的興趣都消失了。寒冷和饑餓讓他的軀幹麻木。周遭沒有任何讓人覺得溫暖的東西,連路燈都是刺眼的白色。這點細小冰冷的光線被吞沒在無盡的雨夜裏。地上的暗流在奔湧不停,應和著他急促的心跳下血脈的流淌聲。他如此清晰的感知著自己還活著的事實。

    可這樣活著到底有什麼意義呢?被遺棄在這樣一個世界的自己,真的要如喪家犬一樣苟活著嗎。我能做什麼,我想做什麼。我連這樣的欲念都沒有——

    死——

    他憑空想到了這樣一個概念。這個詞沒有引起他的反感,可以說,他實際上早已平靜的接受這個詞了。和活著相對的一個概念。人活著總會死的。他想,假若活著沒有意義,死會不會好一些呢。而原本被隔離、被拒絕的自己,實際上和已經死去也毫無區別吧。

    不被記住的自己。不被需要的自己。連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的來曆,不了解自己的想法,只會混日子苟且偷生的自己。這樣的自己如果死在這樣一個夜裏,根本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吧。

    那麼,與其這樣活著,為什麼不選擇死去呢?

    他慢慢覺得知覺和思考都離他遠去。四野的黑暗戰勝了微弱的光亮,不停歇的雨聲慢慢麻痹了他的神經。他茫然地盯著面前的黑暗。這片夜色的雨幕和他的眼睛一樣虛無。他覺得有點累了,就連支撐眼皮的力氣都喪失了,所以,他幹脆闔上了眼睛。

    就算這樣死去的話,也會比活著要強嗎?

    他仍舊不知道答案。無數個孤身一人的日夜環繞著他,他突然想睡了。他即成不了哲學家也不是個瘋子,只是一個疲憊而孤獨的、到了極限的普通人。

    而後他聽見了狗叫聲。

    最開始是不甚清晰的,像是從遠方傳來的聲音。接著這聲音大起來了,亮堂起來了,和洪鐘似的,在他耳際炸開了。來覓食的野狗嗎?他慢慢轉過意識,飄忽的思考著。等待那畜生確認他的死訊而大快朵頤。有什麼濕濕熱熱的東西貼在了臉上,他確定那不是雨水,更不是利齒。

    他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不明亮的視野內是一團黑色的東西。這讓他有點吃驚,原本死去的感官似乎又回來了,他甚至因為恐懼覺得心跳在那一時間漏了一拍。他眯起眼睛重新聚焦,繼而他看清楚了,那是一條狗,一條在寒冷的雨中瑟縮著、亂七八糟的毛都往下滑水的母狗。它的前腿是瘸的,用已經看不出顏色的布條包裹過了。

    狗沖著他一聲一聲的叫著,急切地舔著他的臉,因為他的醒來而興奮地搖著尾巴。

    他忽然覺得心裏有一小點光亮了起來,不比這昏暗的街燈更亮一點,但的的確確亮了起來。這一小點光亮有著驚人的熱度,搖曳著點燃了他的血液,灼燒著他的軀幹,甚至連眼睛都忍受不了這個熱度,酸脹得流出淚來。

    在他能夠記事以來,這是他第一次痛哭失聲。

    誰都不是的自己,突然被這個世界接納了。自己的存在忽然從零變成了微小的一。

    現在,已經不僅僅是單純的“活著”了吧。即便還不知道是否有更大的意義,但似乎比死去好一些了。

    他摟住了這只瘸腿的狗。這條畜生沒有掙紮,只是搖著腦袋,抖掉身上的水。野狗瘦的只有骨頭,他輕易地摸到了它賴皮下粗壯的骨節,手指感觸到它一勃一勃跳動的血管。動物的體溫溫暖了他。

    羅布在汪汪大叫。

    沃肯意識到這點才低下頭再次查看這個尚未完成的犬形人偶。他在被丹接納後慢慢找到了能夠讓自己投入的東西,而這麼多年來,為了維持這等程度的執念,他沒有停止工作。他有時候覺得這純粹是一種慣性,驅使他不斷全情投入,來抵禦這個孤獨的世界對心靈造成的創傷。而更大的意義這種東西,即使過了幾十年他依然不知道究竟為何——所以他迫使自己不再去想。

    羅布大體上已經完工了,現在能夠分辨周遭的人物,會沖著喜歡的家夥搖尾巴和討厭的家夥狂吠。多妮妲是被它討厭的,現在正站在實驗室的門口。人偶是來給植物澆水的,她總是很勤快。現在,多妮妲臉上掛著一種憂慮的表情,有點驚慌的傻站著。她過了一會假裝出輕松的口氣說。“博士,怎麼了嗎?”

    他摸了一下臉,發現手指是濕潤的。

    沃肯快速地揩去臉上半幹的淚痕輕微地搖了搖頭。他不需要和任何人解釋他的心情,如是多年他早已習慣一個人來承受。

    於是,他用他一如既往平和的腔調對著人偶說,“不,什麼事都沒有。”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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