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cuse Me

 

 

只不過在讀書而已，可庫勒尼西手心都濕透了。

 

不僅如此，他捏著書頁的手指還微微地發著抖，額角冒汗，原本就白得有些不健康的臉這時甚至帶上了些青色。這很不正常。一般來說，當他一個人待在魔女之館的圖書室、尤其是坐在這個隱蔽的角落裏安靜地閱讀時，庫勒尼西感覺最自由、最放鬆了。

 

但問題就在於，眼下他遭遇了前所未有的異常狀況。這情況嚴峻到令他坐立不安、如臨大敵，以至於連幻獸的嗤笑他都無暇顧及。

 

“……”

 

庫勒尼西拼命想讓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文字上；可視線不聽指揮，總是往旁邊的書架飄去。更糟的是每看一次他就變得更緊張，導致現在渾身僵硬，似乎還有些呼吸困難。

 

——然而，站在書架前的沃肯對此渾然不覺。

 

沃肯似乎在找書，因此才一路從圖書室最外面來到這個角落裏。庫勒尼西不知道他到底要找什麼書，但從他正經的表情和找了近二十分鐘都不放棄的舉動來推測，不找到那本書，沃肯大概就不會離開。沃肯不離開，庫勒尼西就無法重新靜下心來讀書。

 

這種時候有一個完美的解決方法。庫勒尼西對圖書室裏每一本書的位置都已經熟記於心，那麼他只要說一句“我來幫你找書吧”然後帶沃肯迅速地找到書，就可以把沃肯從圖書室裏趕出去、重歸寧靜了。

 

但是，如果能心平氣和地做到這些，他就不是庫勒尼西了。

 

比如說此刻，他正在腦子裏模擬如何把“我來幫你找書吧”這句話說出口。直接站起來走過去就那麼說嗎？不行，太突然了，一定會嚇到人的……但是沃肯看起來不像是那種會輕易被嚇到的人，應該沒關係吧？不不不，就算真的是那樣，這種說法也太直接了，應該先問好。“早上好，今天天氣真好。請問您在找書嗎？”可是，今天下雨，這樣問早安也太奇怪了！而且都過了這麼久了，他明顯知道我知道他在找書，這種明知故問的感覺也太糟糕了。不行不行不行，得再換一種說法，換一種又禮貌又不突兀又不奇怪又容易說出口的——

 

 

“對不起，打擾一下。”

 

 

“……哎？”

 

“有關星幽界動物身體構造的書，你知道放在哪里嗎？”

 

庫勒尼西傻眼地看著不知什麼時候來到自己面前的沃肯。

 

——少年的難題得到了順利解決。

 

 

 

+++++

 

 

“引導者說你是圖書室的妖精，有什麼問題只要問你就行了。剛開始我還以為她在開玩笑。”

 

沃肯拿著庫勒尼西遞給他的書，表情認真，似乎還有些感歎。

 

“謝謝。”

 

“不、不用客氣。”

 

庫勒尼西試著自然地回以微笑，可他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有“自然地”笑起來。無所謂了，反正接下來沃肯就會離開。庫勒尼西看著青年轉身的背影，終於松了一口氣。

 

“…………哎？”

 

“嗯？”

 

沃肯剛拉開椅子還沒坐下，聞聲回身看向庫勒尼西。少年完全無法掩飾慌張的神情：

 

“你、啊不是、您要在這裏……？”

 

“這裏很安靜，比我的房間更適合讀書。再說，這裏似乎不太容易被找到。”

 

沃肯微微皺起眉頭，似乎回想起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庫勒尼西一時不知怎麼回答，只好尷尬地站在原地。這時，沃肯終於發現他不安地擰著雙手。

 

“……我留在這裏會打擾到你？”

 

“不、——”

 

庫勒尼西立刻大聲回答；聲音大到連他自己都吃了一驚，沃肯也露出了詫異的表情。正當少年手足無措地想怎麼補救解釋的時候，卻發現沃肯竟微微勾起了唇角。

 

“那就好。”

 

直到這時，庫勒尼西才發現“讓沃肯趕快離開”的念頭早已消失得乾乾淨淨。不僅如此，不知道為什麼，好像——

 

庫勒尼西無意識地抬起手，輕輕按在胸口。心臟跳得還是很快，但並不緊張。

 

——有點高興……？

 

 

 

+++++

 

 

星幽界是個不可思議的地方。

 

記憶只取回了很少一部分，沃肯不敢斷定原本自己所在的世界一定比這裏正常，但他能肯定的是自己的世界絕對沒有長著翅膀、會用咒術、還能直立行走的山羊。這問題非常棘手。如果敵人是人類，那是理想狀態，沒有任何問題；退一步，只要敵人有類似於人類的身體構造，那對沃肯而言也只不過是多了分析判斷這一步，他堅信自己的飛針不會出任何差錯。但萬一敵人的身體構造超出了常識範圍，那他就無可奈何了。

 

“如果知道對手身體的弱點在哪里，戰鬥時間就能節省很多，過程也會比較順利。”

 

沃肯說著，手上又翻過了一頁。對此，庫勒尼西臉上露出的表情介於笑和尷尬之間，十分微妙。這對少年而言已經是很了不起的進步。這幾天以來沃肯都會在固定的時間來到圖書室，在庫勒尼西對面坐下，繼續閱讀那本少年找到給他的怪物圖鑒。因此，庫勒尼西也逐漸可以放鬆下來，不再像一開始的時候那樣總是繃緊後背了。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可——”

 

他瞥了一眼沃肯正在翻閱的書，謹慎地選擇用詞：

 

“那本書應該……不是您最想要的吧？”

 

聞言，沃肯的手停頓了一秒。他的目光掃過這本怪物圖鑒裏滿頁的圖片，從海蛆體毛的近距離放大照到不同蛆不同顏色眼珠的集合圖，略略點了點頭。

 

“這確實不是我想要的解剖書，但也並不是完全沒有用處。”

 

“解、解剖書？”

 

“是的，就比如我這本屍條書——”

 

“我我我明白了！請、請把那本書收回去！”

 

沃肯露出有些遺憾的表情收回了那本貼滿了標籤的小書，庫勒尼西在心裏暗暗松了一口氣。這時，突然從遠處傳來了一陣吵吵嚷嚷：

 

“博士——”

 

“博士！博士！哈哈哈哈哈！博——士——！”

 

“喂！誰讓你隨便喊了！不對！是‘你們’！你們都給我閉嘴啦！”

 

從聲音判斷，最前面的是冷靜的雪莉，最後面的是生氣到跳腳的多妮妲，夾在中間高聲喊個不停的則是覺得好玩所以學著雪莉的史塔夏。

 

“好像又到出門的時間了。”

 

庫勒尼西努力忍著笑。沃肯點了點頭，合上書，站起來。

 

“我先走了。”

 

“請走好。”

 

沃肯快步離開了。庫勒尼西凝視怪物圖鑒好久，才緩緩地轉開視線，抬手托住下巴，另一只手把一直像屏風一樣豎放著的終末之書推倒。

 

“……”

 

庫勒尼西定定地看了攤開的那一頁好久，眼睛無意識地半閉了起來。

 

“……好安靜。”

 

少年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喃喃。原本漫無目的地在半空中遊來遊去的幻獸忽地停住了，六只細長的眼睛注視著面無表情的庫勒尼西。

 

——距離庫勒尼西發現幻獸悄然消失后臉色蒼白地衝出圖書室，還有一段時間。

 

 

 

+++++

 

 

“沃肯，聽說你最近幾天都去和尼西玩了？”

 

“我去圖書室讀書，正好庫勒尼西也在而已。”

 

從野外回家的路上，硬是要騎肩馬的引導者最後帶著勝利的表情騎到了健壯的劍聖肩膀上，沃肯和夏洛特默默地跟在後面。人偶毫不客氣地抓著阿貝爾的頭髮，命令他和沃肯並排走；阿貝爾大聲發出抗議，最後還是不得不屈服在被引導者拔到禿頂的危險下，乖乖地放慢了腳步。

 

“沃肯好狡猾！我也想讓尼西讀書給我聽！”

 

“他沒有讀書給我聽過，妳可以放心去找他。”

 

“咦？那就是說，你們就坐在那裏光看書過了一下午？”

 

“沒錯。”

 

“怎麼這樣！好無聊——！”

 

“好痛！怎麼都好你別再抓我頭髮了行行好！”

 

阿貝爾終於忍不住叫了起來。走在最後面的夏洛特早就用手捂住了嘴，免得一不小心漏出笑聲，而沃肯的表情則沒什麼變化。

 

“看起來庫勒尼西並不覺得無聊，他應該很習慣一個人讀書，不希望有人去打擾他的私人時間。我很感謝他容忍我的貿然打擾。”

 

“沒有人會喜歡一直一個人待著喔，沃肯。”

 

人偶像小大人般對沃肯豎起食指。沃肯反問：

 

“既然妳那麼關心他，帶他一起出門不是更好？整天都坐在圖書室里不動的話，確實對身體也不好。”

 

聞言，人偶的臉色忽然沉了下來。

 

“不行，唯有這個不行。絕對不可以跟尼西一起出門戰鬥。”

 

“為什麼？”

 

“因為尼西會受到傷害。”

 

人偶一本正經地回答。沃肯聽得一頭霧水，阿貝爾則響亮地用鼻子笑了。人偶立刻伸長手臂，雙手一把捏住劍聖的鼻子。

 

“就是這個鼻子！鼻子！就是這個鼻子剛剛在笑我！”

 

阿貝爾馬上發出怪叫；他改用單手固定好人偶，另一隻手輕而易舉地制止了她的小小報復。

 

“討厭你！超——討厭阿貝爾！”

 

“好、好、好。”

 

“你要負責！給沃肯說清楚！不許講尼西壞話！不然我就拔光你的頭髮喔！”

 

“真的，放過我吧……唉。”

 

阿貝爾歎了一口氣，轉向沃肯。

 

“沃肯你沒和庫勒尼西那傢伙一起出門過，不知道他的戰鬥方式，聽不懂這傢伙剛說的話也不奇怪。”

 

“庫勒尼西和雪莉一樣使用自殘的方式戰鬥？”

 

“果然誤會了吧。‘會受到傷害’不是那種意思。”

 

阿貝爾原想習慣性地抓抓後腦勺，但人偶已經不耐煩地撓著他的頭皮，讓他開始覺得頭頂發麻，只好抓住人偶的雙手按在頭上，看起來就像一個帶孩子的爸爸。

 

“我也只見過那傢伙的戰鬥一次。他基本都在閃避，而且他的動作就像魔法一樣，敵人根本打不到他。同時，無論身處什麼地方，他的攻擊都絕不會落空，敵人無處可逃。不過說到底，連我都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麼進行的攻擊，也難怪那些雜碎都死不瞑目。”

 

“連你也看不清的攻擊？”

 

“不是看不清，是‘看不到’。”

 

阿貝爾皺起眉頭。

 

“完全沒有攻擊的跡象，庫勒尼西本人也只是站在原地、抬起手而已。我好奇問過他，但他什麼都不肯說——對了，當時他還說了一句讓人很在意的話。”

 

阿貝爾回憶了一下，故意放慢了語速、模仿庫勒尼西的語氣重複道：

 

“‘我的願望全都會實現……請你小心點。’”

 

“……那是什麼意思？”

 

“天知道。”

 

阿貝爾對此似乎一點也不感興趣。這時，一直沒出聲的夏洛特忽然開口了：

 

“庫勒尼西先生……似乎在害怕著。”

 

沃肯回過頭。夏洛特垂著腦袋，聲音聽起來比平常更低一些：

 

“我曾經、和他一起出門過一次。只、只有一次而已！但是，我記得很清楚，庫勒尼西先生他每次都很不開心，尤其是看到怪物身體突然裂開之類的時候，他的臉色都會變得很不好，就像他自己也受傷了一樣……所以，我就在想——”

 

猶豫了半天，夏洛特終於抬起頭來。

 

“庫勒尼西先生是不是……很害怕傷到人？”

沃肯微微睜大了眼。

 

 

“——雪莉？！”

 

 

人偶的一聲驚叫令沃肯猛地回過神來。不知不覺間他們已經走回到魔女之館附近，能看到有兩三個人正在門前的空地上不知道做什麼。首先看到的就是快笑到斷氣的史塔夏，接著就是一邊揮舞巨大的彎鐮刀、一邊高聲咒罵著什麼的多妮妲，最後是鎮定自若的雪莉。

 

不過，雪莉脖子上的刀傷和灑了一地的綠色血液卻令人觸目驚心。

 

“怎麼又打起來了！？”

 

人偶按著額頭，像快暈倒一樣往後傾，差點就頭朝下直接落地了；幸好夏洛特及時在後面撐住了她。阿貝爾慌忙穩住她，無暇去顧及其他事。

 

因此，就只有沃肯一個人看見了。

 

在打開的玄關里，庫勒尼西正面無血色地凝視著重傷的雪莉，雙眼空洞無神。

 

——得叫他才行。

 

不知為什麼，沃肯下意識地這麼想。但他才剛張開嘴唇，庫勒尼西已經一扭頭衝進了房子裡，看不見了。

 

“……”

 

這時，沃肯才發現自己不知什麼時候向魔女之館伸出了手。他有些遲疑地收回手，動了動手指。感覺很奇怪。不只是手，頭裡面也是，似乎還影響到了呼吸。

 

總覺得，無法釋懷。

 

 

 

+++++

 

 

從那天之後過了一周。

 

庫勒尼西再也沒有到圖書室的那個隱蔽角落去，每天都帶著終末之書直接爬到魔女之館的閣樓上。拜無論做什麼事都追求完美的侍僧們所賜，閣樓里絲毫沒有積灰，陽光透過三角形的玻璃窗灑下，正好落在閣樓里唯一一把木椅子上。庫勒尼西把椅子稍微往旁邊拖了一點，這就使他坐上椅子時，只有雙腳暴露在陽光下。

 

這就夠了。

 

庫勒尼西翻開終末之書，擺在膝蓋上。幻獸時不時故意游過他眼前，無言地提醒他：它時時都在注視著他。少年神色平靜，但捏著書角的手指指節早已泛白。

 

——都是我的錯。

 

雪莉會傷成那樣都是我的錯。“如果沒人來叫走沃肯就好了”，我當時確實是這麼想的；所以幻獸就悄悄地去實現我的願望、成功襲擊了雪莉。幸虧當場還有多妮妲揮出武器保護雪莉，不然後果將不堪設想。要是間接殺害了同住在魔女之館里的房客，我不可能會得到寬恕。但我已經死了，在星幽界我還能再死一次嗎？這次死了之後我能得到真正的安息嗎？還是說只會再一次在奇怪的地方開始循環？這堪稱連死都無法擺脫的命運。我的運氣到底要差到什麼程度才肯罷休？我真的有和其他人一樣，走在通往結尾的路上嗎？

 

庫勒尼西以指尖撫摸書面，垂下頭。

 

“一切的終結……”

 

對著空白的書頁，少年低聲喃喃道：

 

“或許不存在也說不定。”

 

這麼說著，他忽然發現有水一滴一滴地打到紙上。庫勒尼西愣了愣，才反應過來那是他自己的眼淚。他抬手托住不斷流下的淚水，渾身微微顫抖。

 

為什麼？

 

事到如今，明明知道哭也沒用，為什麼還會哭出來？為什麼止不住眼淚？這說明了什麼？我不甘心？我很悲傷？我很痛苦？我很絕望？可那又怎麼樣？這些不是早就經歷過了嗎？對啊，這些事情，我早就一個人全都——

 

 

“抱歉，打擾了。”

 

 

簡短幾下敲門聲后，閣樓的門就被迅速推開了。庫勒尼西甚至來不及反應，就看到沃肯推著坐在輪椅上的雪莉進來了，羅布亦步亦趨地跟在旁邊。

 

“貴安。”

 

和因突如其來的訪客而驚慌失措的庫勒尼西相對比，雪莉顯得尤其神情自若。

 

“聽博士說，前段時間讓你看到笑話了，真的非常抱歉。”

 

“笑、笑話？”

 

“是的。你還記得我和多妮妲在魔女之館門前互相鬥氣、最後差點真的打起來那件事嗎？”

 

“……哎？”

 

“托博士和阿貝爾先生的福，我和多妮妲被制止了，沒有造成更嚴重的傷害。不過因為我的戰鬥方法就是這樣，所以還是免不了要休養幾天。請原諒我這麼遲才來道歉。多妮妲怎麼也不肯來，雖然我無意袒護她，但也請你順便原諒她吧。”

 

雪莉規規矩矩地低下頭，羅布也乖乖地學主人的樣子趴下了。庫勒尼西瞪圓了雙眼，不知所措地看看雪莉，又看看羅布；最後，連他自己也沒意識到，他向沉默的沃肯投去了求救般的目光。

 

或許是房間裡充滿了暖光的緣故，連沃肯那表情稀薄的臉此刻看起來也變得似乎稍微柔和了些。

 

“這種時候，只要說一句‘沒關係’就可以了，不是嗎？”

 

聽完，庫勒尼西垂下頭。過了好一會兒、幾乎讓人懷疑他是不是睡著了時，少年才吞吞吐吐地開口說：

 

“沒、沒關係……見到你、沒事，那就好了。”

 

“謝謝。”

 

雪莉抬起頭，微笑道。羅布跳起來，響亮地吠了一聲。沃肯以手勢制止羅布繼續跳來跳去，才重新看向庫勒尼西。

 

“雪莉還要再靜養一段時間，我先帶她回房間去了。”

 

“好、好的。——呃？那為什麼——”

 

為什麼還要選這種時候帶她來見我？

 

庫勒尼西還沒未說清楚自己的疑問，沃肯就搶先打斷了他的話：

 

“直接在陽光下讀書對眼睛不好，我建議你還是回到圖書室里去。那裡採光很好，空氣也比這裡稍微更流通一點。不過，有時間的話，我還是建議你多活動一點，就算不出門，在館里或者到後花園四處走動一下也好。”

 

沃肯頓了頓。

 

“不會有人因為你散步就受傷的。就算有，帶來我這裡就沒問題了。”

 

說完，沃肯就推著雪莉出去了，羅布靈巧地用尾巴帶上了門，卻被沃肯又推開了。庫勒尼西聽著他們離開的聲響，愣愣地盯著外面走廊，一時不知道如何反應。

 

許久，他才慢慢地、極其緩慢地勾起了唇角。

 

庫勒尼西用力地合上終末之書，站起來走到窗邊，使勁推開玻璃窗，然後把終末之書遠遠地丟了出去。幻獸發出了刺耳的笑聲，庫勒尼西卻毫不在意，仿佛身邊就有一個書架般從空氣中取出了一本新書。庫勒尼西隨手翻開，一看到內頁就不禁加深了笑意。

 

內容依然全部都是空白，少年卻讀到了去往新世界的方法。

 

“……好。”

 

庫勒尼西短短地吐了一口氣，將啟示錄抱緊在胸中，一轉身大步向那扇敞開的門走去。

 

 

 

 

Good Afternoon

 

 

Side B

 

沃肯靜靜地合上書，歎了一口氣。

 

“……”

 

他轉眼看看側面，欲言又止，垂下眼思考了一會兒。隨後，他抬起頭，以行雲流水般的動作一甩手；果不其然，故意稍稍偏離要害的飛針全部以毫釐之差被躲開了。以視線掃過渾身僵硬的多妮妲、一臉戲謔的古斯塔夫和依然保持著優雅微笑的瑪爾瑟斯，沃肯用毫無起伏的語氣開口道：

 

“全都出去。”

 

 

 

Side A

 

雪莉知道一個小秘密。最近每天下午，當多妮妲在魔女之館一樓緊閉的診療室門前無所事事地踢著墻壁時，她苦苦等待著的博士本人卻在二樓一個光線充足的空房間裡享受著一個人的寧靜時間。雪莉不確定他是否想獨自待著，因此，在第一次敲門之前她在走廊上佇立了很久，羅布蹲在她腳邊輕輕地蹭著她的小腿。

 

“打擾了。”

 

最後，她還是鼓起勇氣敲門進去了。

 

“我可以在這裡待著嗎，博士？我不會說話，羅布也很乖，不會吵到您的。”

 

很明顯，聽到雪莉的請求之後沃肯猶豫了一下，但最後還是點頭允許了。那之後好幾天，一到下午，雪莉都會準備好紅茶，躲過多妮妲悄悄地到那個藏著秘密的房間裡，和沃肯一起度過安靜的午後時光。她讓羅布靠著她，輕輕地撫摸著它的頭頂；房間裡只有沃肯掀動書頁的細小響聲和羅布偶爾發出的滿足的低鳴，這令雪莉不由自主地想，似乎一直在這個奇怪的世界生活下去也沒什麼不好的。

直到有一天。

 

“下午好，博——”

 

後面的話再也說不出來了。

 

有個男人已經佔據了她的位置。當雪莉看清那個男人的臉時，她開始渾身發抖。

 

 

 

+++++

 

樓上突然傳來了一聲淒厲的慘叫。

 

“幹嘛！？”

 

多妮妲被嚇了一跳，睜大眼望向天花板。不會聽錯的，那是雪莉那個粘人精的聲音。她跑到二樓去幹什麼？多妮妲這幾天還在納悶她竟然都不來找沃肯，是不是她碰到什麼事了？

 

“我只是好奇一下！”

 

多妮妲惡狠狠地跺了跺腳，捏緊了拳頭。也不知道是對誰辯解，她衝著依然緊閉的診療室門喊了一句，隨即轉身奔向二樓。剛踏上二樓的走廊，她遠遠地就看到雪莉整個人癱倒在地。

 

“喂、喂！”

 

她一開始有點猶豫，可咬了咬牙后還是向雪莉跑了過去。她想俯身仔細看雪莉到底怎麼了，但在那之前她的注意力就被完全吸引到了另一個地方。

 

“博士……？”

 

多妮妲愣愣地看著從房間里走出來的沃肯。他快步走到雪莉身邊，蹲下來仔細檢查她的眼睛。好幾分鐘后，他才橫著把她抱了起來，轉頭對多妮妲說：

 

“我需要你幫忙。去診療室吧。”

 

“好、好的！”

 

雖然極度不滿沃肯抱住雪莉這一現狀，但多妮妲還是趕緊跟了過去。在離開前，她無意間瞄了一眼房間，發現裡面還有一個人，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瑪爾瑟斯注意到多妮妲的視線，向她眨了眨眼。他坐得十分隨意，毫無顧忌地伸長雙腳，上半身前傾，一隻手撐在桌上托著下巴。他面帶微笑、一聲不吭，什麼都沒做，僅僅坐在那裡罷了——而就瑪爾瑟斯這個人來說，這是十分異常的舉動。

 

“嘖！”

 

多妮妲厭惡地砸了咂嘴，加快幾步追上了沃肯。

 

 

 

+++++

 

瑪爾瑟斯無聲地潛入了房間。

 

他故意拉開椅子發出響聲，但坐在桌對面的沃肯頭也不抬，用平穩的動作又翻開了新的一頁書。瑪爾瑟斯也不在意，徑自坐下了。他一手托著下巴，另一隻手擺在桌上，手指輕輕地敲出無聲的歡快旋律。他伸長了腳，越過桌底碰到了沃肯；青年的眉毛神經質地顫了一下。沃肯迅速地縮回腳，瞥了他一眼。看他煩躁地又翻了一頁，瑪爾瑟斯暗自勾起了唇角。

 

放棄吧，沃肯。

 

無論你躲到哪裡，我都會抓到你。

 

 

 

+++++

 

在聚集到魔女之館的人們裡面，沃肯並不屬於特別有趣的人，至少古斯塔夫這麼認為。但有趣的是，那個他覺得十分有意思的禁衛軍卻對那個無趣的男人窮追不捨。除此以外——

 

“都說了不准來！給我滾！”

 

多妮妲叉著腰，像守衛一樣站在門口翻著白眼瞪著古斯塔夫。青年僅僅聳了聳肩。

 

“這是汝的房間？”

 

“你眼瞎啊？我怎麼可能睡在這種什麼都沒擺的房間！”

 

“那吾要進出沒人住的空房間，跟汝有什麼關係？”

 

“我就是不准你進去，和我住不住在這裡沒關係！”

 

多妮妲一臉理直氣壯地強詞奪理。古斯塔夫挑高眉梢，微微俯身傾向多妮妲；少女條件反射地縮了縮脖子，但下一秒又挺直了身子。

 

“幹嘛？”

 

“那怎麼雪莉在裡面？”

 

“哈？！”

 

多妮妲驚慌地轉身，卻在這一瞬間被一隻手捂住了眼睛；她感覺到有人按著她的肩膀帶她轉了半圈。該死的古斯塔夫！多妮妲憤怒地一腳踹向男人的要害，可古斯塔夫適時地鬆手躲開了攻擊。這幾天來多次突破了多妮妲的阻攔、順利進到房間裡的古斯塔夫歡快地吹了一下口哨。

 

“和小女孩玩得開心嗎？”

 

“坐在裡面看戲開心嗎？”

 

聽到古斯塔夫的反問，瑪爾瑟斯挑了挑眉梢，不予回答。古斯塔夫踱著步子走到桌邊，俯視著面對面坐在圓桌兩邊的瑪爾瑟斯和沃肯。他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多妮妲已經衝過來氣勢洶洶地開始發難：

 

“你！還有你！別妨礙博士讀書！給我滾出去啦！”

 

“怎麼會妨礙？我什麼都沒做啊。”

 

瑪爾瑟斯裝出一副無辜的樣子攤開雙手。

 

“而且，沃肯本人什麼都沒說吧？”

 

“你是‘還沒做’而已！再說了你存在本身就很煩了！博士一定覺得你煩死人啦！整天不說話盯著博士看，你絕對有企圖對不對！跟你一夥的那個整天嘻嘻哈哈神出鬼沒的黑兔子看起來就一肚子壞水！我告訴你！你們別想對博士出手！不然我就碾碎你們！”

 

多妮妲指著瑪爾瑟斯的鼻子罵得振振有詞。古斯塔夫悠悠地插嘴：

 

“那就來碾碎吾試試看？”

 

“你少插嘴！等一下就粉碎你！”

 

“汝的目的只是獨佔沃肯吧？這慾望真是太美妙了。”

 

“你、你閉嘴！”

 

“既然你們意氣相投，不如多妮妲你考慮一下加入他的組織？”

 

“你故意找茬是不是！？”

 

“吾允許你加入。來吧，多妮妲。”

 

“你允許關我什麼事！我警告你！鬆手！不然我就砍斷你的手！”

 

“真是令人感動的入教儀式啊。”

 

“瑪爾瑟斯你少給我煽風點火！我叫你鬆手啊人渣！總之你們都給我出——”

 

話還沒說完，多妮妲就條件反射地縮了縮脖子；緊抓著她手腕的古斯塔夫馬上跳離多妮妲身邊，用他那根杖靈巧地撥開了什麼東西。瑪爾瑟斯則僅僅歪了歪頭，數根飛針咻地穿過他的發尾刺中了背後的墻壁。

 

房間裡陷入了一片詭異的沉默。多妮妲戰戰兢兢地轉身，發現沃肯的表情十分平靜——準確來說，平靜得讓人覺得有點恐怖。

 

“全都出去。”

 

沃肯頓了頓。

 

“但我知道你們不會聽。所以，我出去好了。”

 

說完，他就拿起書，在三人反應過來之前就徑自快步離開了房間。